何期時運未利,一氣走了十科不中。乃隱居威鳳山中,讀書治圃,為養生計。然感憤不平之意,時時發露,不能自禁於懷也。
一日,獨酌小軒之中。飲至半酣,啟囊探書而讀,偶得《秦檜東窗傳》,讀未畢,不覺赫然大怒,氣湧如山,大罵奸臣不絕。再抽一書觀看,乃《文文山丞相遺藁》,朗誦了一遍,心上愈加不平,拍案大叫道:「如此忠義之人,偏教他殺身絕嗣,皇天,皇天,好沒分曉!」悶上心來,再取酒痛飲,至於大醉。磨起墨來,取筆題詩四句於《東窗傳》上,詩雲:長腳邪臣長舌妻,忍將忠孝苦誅夷。愚生若得閻羅做,剝此奸雄萬劫皮!
吟了數遍,撇開一邊。再將文丞相集上,也題四句:隻手擎天志已違,帶間遺讚日爭輝。獨憐血胤同時盡,飄泊忠魂何處歸?
吟罷,餘興未盡,再題四句於後:
檜賊奸邪得善終,羨他孫子顯榮同。
文山酷死兼無後,天道何曾識佞忠!
寫罷擲筆,再吟數過,覺得酒力湧上,和衣就寢。
俄見皂衣二吏,至前揖道:「閻君命僕等相邀,君宜速往。」
胡母迪正在醉中,不知閻君為誰,答道:「吾與閻君素昧平生,今見召,何也?」
皂衣吏笑道:「君到彼自知,不勞詳問。」胡母迪方欲再拒,被二吏挾之而行。
離城約行數里,乃荒郊之地,煙雨霏微,如深秋景象。再行數里,望見城郭,居人亦稠密,往來貿易不絕,如市廛之狀。行到城門,見榜額乃「酆都」二字,迪才省得是陰府。業已至此,無可奈何。既入城,則有殿宇崢嶸,朱門高敞,題曰「曜靈之府」,門外守者甚嚴。皂衣吏令一人為伴,一人先入。少頃復出,招迪曰:「閻君召子。」迪乃隨吏入門,行至殿前,榜曰「森羅殿」。殿上王者,袞衣冕旒,類人間神廟中繪塑神像。左右列神吏六人,綠袍皂履,高幞廣帶,各執文簿。階下侍立百餘人,有牛頭馬面,長喙朱髮,猙獰可畏。
胡母迪稽顙於階下,冥王問道:「子即胡母迪耶?」迪應道:「然也。」冥王大怒道:「子為儒流,讀書習禮,何為怨天怒地,謗鬼侮神乎?」胡母迪答道:「迪乃後進之流,早習先聖先賢之道,安貧守分,循理修身,並無怨天尤人之事。」冥王喝道:「你說『天道何曾識佞忠』,豈非怨謗之談乎?」迪方悟醉中題詩之事,再拜謝罪道:「賤子酒酣,罔能持性,偶讀忠奸之傳,致吟忿憾之辭。颙望神君,特垂寬宥。」冥王道:「子試自述其意,怎見得天道不辨忠佞?」胡母迪道:「秦檜賣國和番,殺害忠良,一生富貴善終,其子秦熺,狀元及第,孫秦塤,翰林學士,三代俱在史館;岳飛精忠報國,父子就戮;文天祥宋末第一個忠臣,三子俱死於流離,遂至絕嗣;其弟降虜,父子貴顯。福善禍淫,天道何在?賤子所以拊心致疑,願神君開示其故。」
冥王呵呵大笑:「子乃下土腐儒,天意微渺,豈能知之?
那宋高宗原係錢镠王第三子轉生,當初錢镠獨霸吳越,傳世百年,並無失德。後因錢俶入朝,被宋太宗留住,逼之獻土。
到徽宗時,顯仁皇后有孕,夢見一金甲貴人。怒目言曰:『我吳越王也。汝家無故奪我之國,吾今遣第三子托生,要還我疆土。』醒後遂生皇子構,是為高宗。他原索取舊疆,所以偏安南渡,無志中原。秦檜會逢其適,力主和議,亦天數當然也。但不該誣陷忠良,故上帝斬其血胤。秦熺非檜所出,乃其妻兄王煥之子,長舌妻冒認為兒。雖子孫貴顯,秦氏魂魄,豈得享異姓之祭哉?岳飛係三國張飛轉生,忠心正氣,千古不磨。一次托生為張巡,改名不改姓;二次托生為岳飛,改姓不改名。雖然父子屈死,子孫世代貴盛,血食萬年。文天祥父子夫妻,一門忠孝節義,傳揚千古。文升嫡侄為嗣,延其宗祀,居官清正,不替家風,豈得為無後耶?夫天道報應,或在生前,或在死後;或福之而反禍,或禍之而反福。須合幽明古今而觀之,方知毫釐不爽。子但據目前,譬如以管窺天,多見其不知量矣。」
胡母迪頓首道:「承神君指教,開示愚蒙,如撥雲見日,不勝快幸。但愚民但據生前之苦樂,安知身後之果報哉?以此冥冥不可見之事,欲人趨善而避惡,如風聲水月,無所忌憚。宜乎惡人之多,而善人之少也。賤子不才,願得遍遊地獄,盡觀惡報,傳語人間,使知儆懼自修,未審允否?」冥王點頭道是,即呼綠衣吏,以一白簡書雲:「右仰普掠獄官,即啟狴牢,引此儒生,遍觀泉扃報應,毋得違錯。」
吏領命,引胡母迪從西廊而進。過殿後三里許,有石垣高數仞,以生鐵為門,題曰「普掠之獄」。吏將門環叩三下,俄頃門開,夜叉數輩突出,將欲擒迪。吏叱道:「此儒生也,無罪。」便將閻君所書白簡,教他看了。夜叉道:「吾輩只道罪鬼入獄,不知公是書生,幸勿見怪。」乃揖迪而入。其中廣袤五十餘里,日光慘淡,風氣蕭然。四圍門牌,皆榜名額:東曰「風雷之獄」,南曰「火車之獄」,西曰「金剛之獄」,北曰「溟冷之獄」。男女荷鐵枷者千餘人。
又至一小門,則見男子二十餘人,皆被髮裸體,以巨釘釘其手足於鐵床之上,項荷鐵枷,舉身皆刀杖痕,膿血腥穢不可近。旁一婦人,裳而無衣,罩於鐵籠中。一夜叉以沸湯澆之,皮肉潰爛,號呼之聲不絕。綠衣吏指鐵床上三人,對胡母迪說道「此即秦檜、萬俟卨、王濬,這鐵籠中婦人,即檜妻長舌王氏也。
其他數人,乃章惇、蔡京父子、王黼、朱勔、耿南仲、丁大全、韓侂冑、史彌遠、賈似道,皆其同奸黨惡之徒。王遣施刑,令君觀之。」即驅檜等至風雷之獄,縛於銅柱,一卒以鞭扣其環,即有風刀亂至,繞刺其身,檜等體如篩底。良久,震雷一聲,擊其身如齏粉,血流凝地。少頃,惡風盤旋,吹其骨肉,復聚為人形。吏向迪道:「此震擊者陰雷也,吹者業風也。」又呼卒驅至金剛、火車、溟冷等獄,將檜等受刑尤甚,飢則食以鐵丸,渴則飲以銅汁。吏說道:「此曹凡三日,則遍歷諸獄,受諸苦楚。三年之後,變為牛、羊、犬、豕,生於世間,為人宰殺,剝皮食肉。其妻亦為牝豕,食人不潔,臨終亦不免刀烹之苦。今此眾已為畜類於世五十餘次了。」迪問道:「其罪何時可脫?」吏答道:「除是天地重複混沌,方得開除耳。」
復引迪到西垣一小門,題曰「奸回之獄」。荷桎梏者百餘人,舉身插刀,渾類蝟形。迪問:「此輩皆何等人?」史答道:「是皆歷代將相、奸回黨惡、欺君罔上,蠹國害民,如梁冀、董卓、盧杞、李林甫之流,皆在其中。每三日,亦與秦檜等同受其刑。三年後,變為畜類,皆同檜也。」
復至南垣一小門,題曰「不忠內臣之獄」。內有牝牛數百,皆以鐵索貫鼻,繫於鐵柱,四圍以火炙之。迪問道:「牛,畜類也,何罪而致是耶?」吏搖手道:「君勿言,姑俟觀之。」即呼獄卒,以巨扇拂火,須臾烈燄亙天,皆不勝其苦,哮吼躑躅,皮肉焦爛。良久,大震一聲,皮忽綻裂,其中突出個人來。視之俱無鬚髯,寺人也。吏呼夜叉擲於鑊湯中烹之,但見皮肉消融,止存白骨。少頃,復以冷水沃之,白骨相聚,仍復人形。吏指道:「此皆歷代宦官,秦之趙高,漢之十常侍,唐之李輔國、仇士良、王守澄、田令孜,宋童貫之徒,從小長養禁中,錦衣玉食,欺誘人主,妒害忠良,濁亂海內。今受此報,累劫無已。」
復至東壁,男女數千人,皆裸體跣足,或烹剝刳心,或烹燒舂磨,哀呼之聲,徹聞數里。吏指道:「此皆在生時為官為吏,貪財枉法,刻薄害人,及不孝不友,悖負師長,不仁不義,故受此報。」迪見之大喜,嘆曰:「今日方知天地無私,鬼神明察,吾一生不平之氣始出矣。」吏指北面雲:「此去一獄,皆僧尼哄騙人財,奸淫作惡者。又一獄,皆淫婦、妒婦、逆婦、狠婦等輩。」迪答道:「果報之事,吾已悉知,不消去看了。」
吏笑攜迪手偕出,仍入森羅殿。迪再拜,叩首稱謝,呈詩四句。詩曰:
迪又道:「奸回受報,僕已目擊,信不誣矣。其他忠臣義士,在於何所?願希一見,以適鄙懷,不勝欣幸。」冥王俯首而思,良久,乃曰:「諸公皆生人道,為王公大人,享受天祿。壽滿天年,仍還原所,以俟緣會,又復托生。子既求見,吾躬導之。」於是登輿而前,分付從者,引迪後隨。
行五里許,但見瓊樓玉殿,碧瓦參橫,朱牌金字,題曰「天爵之府」。既入,有仙童數百,皆衣紫綃之衣,懸丹霞玉珇,執彩幢絳節,持羽葆花旌,雲氣繽紛,天花飛舞,龍吟鳳吹,仙樂鏗鏘,異香馥郁,襲人不散。殿上坐者百餘人,頭帶通天之冠,身穿雲錦之衣,足躡朱霓之履,玉珂瓊珇,光彩射人。絳綃玉女五百餘人,或執五明之扇,或捧八寶之盂,環侍左右。見冥王來,各各降階迎迓,賓主禮畢,分東西而坐。仙童獻茶已畢,冥王述胡母迪來意,命迪致拜。諸公皆答之盡禮,同聲讚道:「先生可謂仁者,能好人,能惡人矣。」
乃別具席於下,命迪坐。迪謙讓再三不敢。王曰:「諸公以子斯文,能持正論,故加優禮,何用苦辭!」迪乃揖謝而坐。冥王拱手道:「座上皆歷代忠良之臣,節義之士,在陽則流芳史冊,在陰則享受天樂。每遇明君治世,則生為王侯將相,扶持江山,功施社稷。今天運將轉,不過數十年,真人當出,撥亂反正。諸公行且先後出世,為創功立業之名臣矣。」迪即席又呈詩四句。詩曰:
言畢,即命朱衣二吏送迪還家。迪大悅,再拜稱謝,及辭諸公而出。
約行十餘里,只見天色漸明,朱衣吏指向迪道:「日出之處,即君家也。」迪挽住二吏之衣,欲延歸謝之,二吏堅卻不允。迪再三挽留,不覺失手,二吏已不見了。迪即展臂而寤,殘燈未滅,日光已射窗紙矣。
迪自此絕意干進,修身樂道。再二十三年,壽六十六,一日午後,忽見冥吏持牒來,迎迪赴任。車馬儀從,儼若王者。
是夜迪遂卒。又十年,元祚遂傾,天下仍歸於中國,天爵府諸公已知出世為卿相矣。後人有詩雲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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