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片荒涼的曠野。依稀可見遠處一些建築。路邊的一些標牌中,有一個指向塘河農場。男記者搖下車窗向外看著。
男主角:「怎麼這麼荒涼,我過去讀過詩人林小溪的詩──《團泊村的秋天》,他那時就是在這附近的一個勞改農場接受『思想改造』,詩裏面寫得挺美的。想不到二十多年過去了,這裏居然會是這麼個樣子!」
女記者:「我也讀過這首詩,真的寫的很美。嗯,看來,現實和詩人筆下的浪漫差得太遠了。」
「在中國,搖筆桿子的差事真不是人幹的。」男記者暗想,一邊搖上了車窗。
車繼續在陰森的荒涼中行駛。
勞改農場的一間接待室。一個穿著警服的中年男人接待他們。他手裏拿著男記者和女記者的證件,仔細地看著,又仔細地看著他們倆,把證件還給了他們。
穿警服的男人:「坐。你們昨天來過電話吧,我們隊長到北京開會去了,走的時候把這件事交待給我了。我姓錢,是副隊長。你們想見哪幾個人,把名單給我看一下。」
女記者把名單遞上去:「我們想見的大概有七個人,不過最想見的還是T省的原法輪功總站站長李玉楨。其他的可以按著順序來。」
副隊長一邊看著名單,一邊在心裏緊張地掂量著,半晌沒說話。
副隊長:「你們這個名單是從哪裏弄來的,這上面怎麼全都是一些難纏的主兒?」
女記者:「是市610辦公室給我們提供的,其實也就是你們提供的。不是說98%都轉化了嗎?你們是先進單位啊,要不我們也不會來。你能不能具體說說,究竟是怎麼樣個難纏法兒呢?」
副隊長話來了:「你們是上邊介紹來的,我也不瞞你們。法輪功是現在各地勞教所最頭疼的事兒,人多,抓不完,抓來了還不能過幾天就放出去,上邊規定得先轉化,然後還得讓他們反戈一擊,免得他們過幾天回過味兒來了又反彈。可轉化率這話說起來容易,實際上……,是吧,大記者同志?」
兩位「大記者同志」互相對視了一下,不置可否地示意姓錢的繼續說下去。虛報是全國各行各業的慣例,在報社頭頭腦腦眼裏從來沒有新聞價值。
「比如說關到我們這裏的法輪功吧,」錢副隊長既想表功又想推卸責任,「主要有三種人。一種是甚麼話也不說,任你電棍怎麼電他、砸他,用盡甚麼刑法,他要不就給你裝啞巴,要不就只是說『你們說的這些我不聽,我只聽我師父的,煉功沒錯,我沒罪。』這種人最他XX難對付,葷素不吃,你是一點辦法也沒有!還有一種人,他只說自己想說的,整個兒一個策反,給咱們內部埋下很大隱患,有些政治上根底不深的管教還暗自在心裏佩服他們,你們說說,這都是甚麼事啊。
姓錢的瞟了一下兩位記者的臉色,見沒人附和,便徑自接著叨念:
「不過時間一長呢,我們也摸出一些門道,整材料的事兒啊,咱們懂!──管他自己說的是甚麼呢,只要給他錄了像,到電視台放的時候按黨的要求配上說詞兒,再找兩個旁證給他證明,他就成了老百姓眼裏的轉化典型了,畫面是他,跑不了,由不得他,這事兒你我都明白,是不是?還有一種呢,是你把他整得死去活來、生不如死的時候,他表面上會跟你妥協,可這種人不能放,放出去反彈的比例太高了,有的反彈之後比第一種還難整,整天給你找麻煩,吵吵要翻案,還給你來個甚麼都豁出去了,說已經死過一回了,得挽回損失。嗟!你以為想轉化就能轉化得了啊?這年頭!」
男記者看準空當試探著插話:「你們就沒來點兒文的、想想別的辦法?動之以情、誘之以利嘛。」
錢隊長忍不住白了他一眼,話頭沖了起來:「這些法輪功講究的就叫看淡世間一切,你給他情,他說要慈悲,你給他利,他說要信仰,談得攏嗎?理都在人家那兒,他不轉化你就不錯了,老江都拿他們沒轍,讓肉體消滅。要不,你們露一手文的給咱看看?」
畫外音,女記者心裏的厭惡:「這個鬼地方!林小溪多半也是個沒硬骨頭的,要不然能把這種地方描寫得詩情畫意?要不是為了多得點獎金,我才不接這個缺德差事呢。」
畫面中,女記者顯得饒有興味地聽著錢副隊長的「掏心話」。
「李玉楨這樣的女人,」姓錢的提到這個名字頓了頓,恨恨地說,「就是屬於我剛才所說的那第一種人,不說話的那種人!存心跟我們鬧彆扭!」
女記者略帶調侃地追問:「你是說,李玉楨到這裏從來沒有說過話嗎?」
錢副隊長情緒上來了,鼻孔裏直冒涼氣:「別說是說話,她剛來的時候,肋骨讓我們砸斷了四根,嘴裏的牙打飛了好幾顆,可她連'哼'一聲都沒有。」
女記者不禁打了寒戰,連忙習慣性地掩飾自己心中泛起的生理恐懼。
男記者:「公安部、司法部不是下達了一個文件,要求各地監獄和勞改農場不得對所關押的法輪功分子刑求的嗎?這個文件我們新華社還專門發了消息的!」
副隊長不屑地:「我說你們這些大記者,心裏都跟明鏡兒似的,別跟我這老實人打馬虎眼,太不給面子了不是?公安部、司法部的文件哪是對內的?為甚麼會叫你們新聞單位對外發消息?那不是明擺著給老外看的嗎?要真的不讓打,中央『610』悄悄傳個口頭文件給我們執法的不就行了嗎?!還用給你們搞新聞的發?內部的口頭文件說是『打死白打,打死算自殺,』『對法輪功不講政策。』你們知道嗎?」
男記者皺了皺眉頭。
副隊長:「你們要見這個李玉楨,我也不攔著你們。不過,我把話擱到前邊,我相信你們甚麼也問不出來。我敢和你們打賭。」
副隊長站起來:「走吧,我帶你們過去,見犯人在裏邊的一趟房子裏,不在這兒。」
女記者看看男記者,兩人跟著站了起來。
在一間條件簡陋的會見室。只有男記者和女記者坐在那裏。女記者有些發冷地打了個寒戰。男記者用探尋的目光看看她,女記者微微搖了搖頭,表示自己還好。男記者心想:採訪法輪功可是頭號政治任務,領導器重,可不能辦砸了。
門打開了,一個女警將李玉楨帶了進來。李玉楨顯得削瘦和病弱。她戴著手銬,腳上拖著腳鐐,勉強支撐著身子,一步步,慢慢挨著硬凳坐了下來。她注視著男記者和女記者的眼睛默不作聲。女警檢查了一下她的手銬,退出去了。
雙方都在互相注視著,好長時間裏,誰也沒有說話。
男記者打破沉默,慢慢地,一字一字挺清晰地:「我們是民人日報社的記者,我們到這裏來,見你,想知道你們這些人,思想深處對法輪功的想法,這也是現在社會上,不論是上層的部門,還是下層的民眾,都很想搞清楚的一個問題。」
李玉楨沒有吭聲。只是看著他們。她的眼睛裏閃著光澤。身子一動也不動。
男記者:「一個人,如果他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,他經歷了文化大革命那樣黑暗和狂熱的年代,他的思想應該是走向成熟的。他應該認得清自己所選擇的理念,他不應該是盲目的和無理性的。」
李玉楨依然是一聲不吭。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們。她後來把目光盯著女記者在看著,女記者有些沉不住氣,不由得顯出緊張。
男記者:「我們看過你的材料,你原是一位在事業上有成就的優秀企業家。你有自己的事業,擁有財富,也擁有和美的家庭,可你卻選擇了一條不惜捨棄人們所羨慕的一切的路。為甚麼會這樣,法輪功所能給予你的一切中,真的有比你現在所獲得的一切更有價值嗎?你在這兒受了那麼多教育,就沒甚麼新想法嗎?」
李玉楨還是沒有吭聲。她只是微微地閉上眼睛。
男記者和女記者互相看了看。
男記者:「我在見你之前,管教人員曾經告訴過我,說你到這裏來之後,從來沒開口說過話。不過,我相信你會跟我們說話的,因為我們和他們身份不同。我們是國家新聞機關的工作人員,是從事輿論宣傳工作的。你的想法和你的聲音,也許有可能通過我們的筆觸,傳播給很多關心這場運動的人。」
李玉楨睜開了眼睛,看著他們倆,嘴角略微動了一下,就在男記者和女記者以為她要開口說話的時候,她又慢慢閉上了眼睛。
沉默,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。三個人都一動不動,彷彿誰動一動整個寧靜就會被徹底打亂了似的。
終於,女記者沉不住氣了,她目光失望地看著男記者,想走。男記者也看了看她,依然守著心裏那點「回去得向領導交差」的希望火花。
又過了片刻,就在男記者和女記者都以為李玉楨不會說話的時候,李玉楨忽然開口了,不過她身子依然端坐著,兩眼依舊閉著。
李玉楨和藹平靜的聲音:「有一個小故事,你們想聽一聽嗎?」
女記者被李玉楨突然的說話聲嚇得吃了一驚,瞪起眼睛看著李玉楨。男記者微微點了點頭:「請說吧,我們很想聽你說!」
李玉楨還是沒有睜開眼睛,她緩慢地:「從前,有一隻矯健的雄獅不幸落入了陷阱,從此,他變得非常沉默,心裏盼望著能夠早一天重獲自由,像原先那樣,在大自然中領著森林裏的百獸引吭高歌。有一天,他在心裏默默祈禱,請求冥冥之中的神明,能幫助他完成這樣一個心願。
「他在陷阱中的祈禱恰好被一個過路的狐狸聽到了。這個狐狸就來到雄獅的身邊,對雄獅說:『我可以幫助你獲得自由,幫助你達成這個心願。我不僅能使你重新回到大自然中,還能把森林裏的百獸都找來和你一起高歌。'雄獅很高興,向狐狸頷首道謝。狐狸繼續對雄獅說:『你先不要謝,我還有一個條件,這個條件就是,你只能唱我讓你唱的歌兒。否則,──'狐狸停頓了一下,好像在考慮如何措辭。雄獅聽到這裏,驚詫又好笑地看了看狐狸。狐狸一臉必勝的神色,以為落入困境的雄獅別無選擇。不料,雄獅憐憫地望了狐狸一眼,閉起眼睛又陷入沉默。──獅子就是獅子,怎麼能做狐狸的喉舌呢?」
沉默。李玉楨睜開眼睛,望著男記者和女記者,臉上現出些許笑意。
男記者和女記者不禁同時睜大了眼睛,驚駭地看著李玉楨。──她,居然這麼輕鬆地把真話說了出來!
(2002年1月13日修改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