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3)、玉潔家
玉潔心事沉重地推開門進家。
劉慶正靠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,《宰相劉羅鍋》的片尾曲響著。
豆豆聽到開門聲從自己的房間裏走出來,臉上帶著不悅和委屈。
玉潔和豆豆的目光對視著──
玉潔:「怎麼了?豆豆,發生甚麼事了嗎?」
豆豆不說話,從眼睛裏留下兩行眼淚。
玉潔焦急地:「到底怎麼了?」她走上前替女兒整理著略顯凌亂的頭髮。
劉慶關上電視機,把手裏遙控器順手丟到沙發上,站起身來,憤懣不平地:「這叫甚麼事啊!想整人家法輪功,連小孩子都得逼著跟著叫好。憑甚麼非得表態不可?!我就不信這個邪,豆豆,明天我找你們校長去!他們敢開除你!」
玉潔驚詫不已:「開除?不表態就要開除?!這是哪家的王法?!」
「老師是這麼說的。」 豆豆委屈不堪地邊說邊流淚。
劉慶:「得,別哭了豆豆,明天我就找你們老師去。天太晚了,快去洗洗睡覺吧,明天還得上學呢。」
豆豆看著媽媽──
玉潔嘆了口氣,問道:「作業都做完了?」
豆豆點了點頭。
玉潔捧起豆豆的臉,「看你,哭得眼睛都腫了。好了,現在甚麼都不想了,去洗洗臉,把牙刷了,睡覺去吧,啊。」
豆豆乖乖地走向洗漱間,客廳裏片刻寧靜。
劉慶側過臉看了看牆上的掛鐘。
玉潔也抬起頭看了看。
已經是晚上十點了。
玉潔有些報歉地說:「對不起,今天回來太晚了。」
劉慶:「我說啊,你這個班主任就別幹了,咱家也不缺你那點班主任費,弄得早出晚歸的。」劉慶說著,看著玉潔的臉色,「你今天怎麼啦?看你進門就顯得不順心,誰又惹你生氣了?」
玉潔不想解釋太多,只是簡單地說:「一個學生的事,也牽涉到法輪功。我已經處理過了。」
劉慶發起感慨:「唉──我就納了悶兒了,現在整法輪功都整到學校裏啦,我怎麼覺得跟活在68、69年似的!」
玉潔沒說話,脫下外衣,連同挎包一起掛到衣架上,表情沉重。
劉慶看到玉潔有心事,改換了口氣:「趕緊洗洗吃飯吧,看咱家這個班主任的譜兒有多大,當經理的親自給你下廚掌勺。」說著走進廚房,端上飯菜。
豆豆走出洗漱間:「爸爸媽媽,我睡了啊。」
玉潔:「哎,快去睡吧。」
豆豆進了自己的臥房,輕輕關上了房門。
玉潔在洗漱間洗了一把臉,用毛巾擦拭乾淨,走出來,到餐桌前坐下來。
對著桌上挺豐盛的飯菜,看看劉慶,略表歉意地笑笑,端起碗慢慢吃著,心事沉重。
劉慶坐在一旁看著玉潔:「又是甚麼煩心的事,說出來,幫你破解破解。一看你這表情,估計你這回是真的遇到難題了,不會比哥德巴赫猜想還難吧?」
玉潔嘆口氣:「我現在是真的越來越搞不明白了。你說如今這當官兒的是怎麼的了?現在中國的破爛事還少嗎?國企破產、工人下崗、農民沒飯吃、社會治安惡劣、社會道德淪喪,天災人禍不斷,放著這些關係到國家興亡、百姓生計的大事不管,卻動用全部力量去對付一個法輪功,你說江澤民的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呀?」
劉慶:「你算問著了,人家不是說過麼,江澤民的腦子就是有毛病呀,」劉慶降低聲調,湊近玉潔,「他其實是個蛤蟆精!」
玉潔:「你別在這兒瞎打哈哈!」
劉慶一付認真樣:「沒打哈哈,人家真是這麼說的!」
玉潔:「那些煉法輪功的人也讓人搞不懂,要煉功就在家裏好好煉嘛,到北京上甚麼訪呢,說要講真相。哎,共產黨搞了七、八十年,甚麼時候讓人說過真話,甚麼時候讓老百姓知道過真相呀!」
劉慶:「其實這事不是明擺著嘛!共產黨最關心的是甚麼?就是權嘛!共產黨從建黨那一天起,內鬥外鬥,鬥了幾十年,死了多少人,不就是圍繞著一個權字嘛。要麼怎麼人家說,共產黨是趟著人血走過來的。法輪功煉來煉去,人越煉越多,都煉到中南海外邊去了,那個江澤民小肚雞腸,都快嚇死了!你想,他能跟法輪功和平共處嘛?」
玉潔:「法輪功跟政治根本就沒關係!煉法輪功的咱身邊有多少啊,豆豆她奶奶不是也煉嗎?十六號的秦老師一家都在煉法輪功,你看他們都像要奪共產黨的權嗎?」
玉潔挾起一筷子菜放到嘴裏,「這些人煉功不就是為了強身健體嘛,這對國家不是個好事嗎?說煉法輪功的人搞政治,我看全是讓他們給逼的,小雞你要是追急了,它還會飛上牆呢,何況成千上萬的人哪!」
劉慶打開冰箱倒了杯飲料,喝了一口,又坐到桌旁:「嘿,讓你說著了。這共產黨要是好,它在國際社會上能那麼孤立嗎!當年『六.四』的時候,咱對共產黨不也是一腔熱情嗎?以為是幫助咱們的這個黨揪腐敗、促進廉政建設,可到頭怎麼樣,十幾萬精銳部隊,坦克、大炮沿著長安街長驅直入啊,熱血青年被打死、碾死了多少!說中國歷史上對學生最狠的北洋政府的段祺瑞,也不過才開槍打死了二十七個大學生。你說這共產黨有多壞,有多邪性吧!」
玉潔皺緊眉頭,嘆了口氣,放下碗筷:「我有個學生,叫張小歐。學習挺不錯的,過去一直是我那個班的班長、語文課代表。他的爸爸媽媽都煉法輪功,結果一個被抓起來關進了勞教所,一個被通緝,出走在外。唉,現在孩子只能放到奶奶家,也沒人照顧。」
玉潔眼裏透出一絲哀婉。
沉頓了片刻,玉潔把眼光挪到了劉慶身上,「今天,學校又來一幫教育電視台的記者,硬要拍個甚麼紀錄片,把孩子失學的責任硬加到煉法輪功身上,你說,這不是明擺著騙人嗎!」
劉慶:「現在政府說甚麼,誰還當真啊!我要是對這個政府還有一點信心和熱情,也不會好端端的一個政府官職不要了,下海去瞎撲騰呀。你就睜隻眼閉隻眼,不往心裏去不就得了!」
玉潔又嘆口氣,窩心地嘟囔道:「好了,不說了,一說這些破爛事就讓人生氣。」她迅速地端起飯碗,把剩下的一點飯菜撥到嘴裏,「都這麼晚了,快收拾收拾睡覺吧。」
(4)、夜,玉潔的臥室
玉潔睡不著,她翻了一個身。
身旁的劉慶已經發出輕微的鼾聲。
玉潔睜著眼睛,想著心事。
她輕輕嘆口氣,又翻了一個身。
她就這樣眼睛一眨不眨地想著心事,好久。
她輕輕探起身來看看睡在身邊的劉慶,劉慶睡得很沉。
玉潔小心翼翼地坐起來,下了地,摸黑走出房間。
玉潔來到洗漱間。
輕輕地擰開了水龍頭,她把兩手浸濕了,在臉上沾了沾,用毛巾輕輕地拭著。
她對著鏡子,靜靜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。
然後關了洗漱間的燈,輕輕來到書房。
書房的書櫃上有一幅玉潔和母親的合影──
那時的玉潔,高中畢業,清麗活潑,她攬著媽媽開心地笑著。
媽媽的臉上充滿了慈祥。
玉潔輕輕地拂拭著像框,看著相片中的媽媽。
(玉潔回憶)
到處是紅旗的海洋,人頭攢動。
宣傳車在人群中穿行。
一些脖子上掛了大牌子的人被紅衛兵揪鬥著遊行。
一些紅衛兵正從一間房子裏往外搬各種各樣的書籍往火堆裏扔。
熊熊的火燄騰空而起,黑煙繚繞。
周圍滿是看熱鬧的人群。
透過閃動的火光,人群的臉被不斷地扭曲著……
少年玉潔──
驚恐的眼睛。
她正趴在窗戶上往外望。
黑壓壓的紅衛兵正從外面衝向她家的樓房。
一個接一個沿著樓梯跑動的人腳,木樓梯「咚、咚、咚」被震動的聲音……
小玉潔嚇得臉色蒼白,渾身在顫抖。
媽媽在床上撐起身子。
衝進門的紅衛兵們像兇神惡煞一樣圍住了玉潔的媽媽。
他們把她從床上拖了下來,從木樓梯上一路拖下去。
小玉潔大聲地呼喊著,從後面追過去──
站立不穩,小玉潔從木樓梯上滾了下來。
她慢慢爬起來時──媽媽已經被拖走了。
小玉潔額角流著血,伏在地上痛哭不止……
媽媽頭髮凌亂地被圍在一群人中間,她帶著祈求的目光對人們說:「你們相信我,我沒做過壞事……我不是反革命……我不是反革命……」
只聽一個人冷冷地說:「得得得,你也甭解釋,黨說你是啥,你就是啥。」
另一個冷冷的聲音:「就是,是你英明,還是黨英明,啊?」
圍著的人群哄笑著散去。
媽媽呆呆地愣在那裏,無助、失神的雙眼望著昏暗的天空……
小學校的門打開了──
放學的孩子們熙熙攘攘、說說鬧鬧湧出校門。
小玉潔背著小書包,沿著圍牆往家走。
幾個頑皮的小男孩,追上她,尾隨著她,又圍上她,一陣笑罵:「狗崽子!你媽是反革命。」「她是小反革命!」
「那天我看見她媽還在街上跟人說她不是反革命呢,她媽現在是精神病。」
「對,是反革命加精神病。」
小玉潔把頭埋在懷裏,眼裏流著無辜的淚。
一個教師模樣的老先生走過來,「你們幹甚麼欺負人?你們老師是誰?我找你們老師去!」
幾個男孩子一哄而散,跑得不見了人影。
老先生用手撫摸著小玉潔的頭。
小玉潔抬起滿含眼淚的小臉,抽泣著望著老先生。
老先生柔緩地說:「孩子,快回家吧。」
小玉潔點了點頭,往家的方向跑走了。
老先生帶著憐惜的目光看著小玉潔跑走的方向,嘆著氣搖了搖頭……
陰沉沉的天,一陣陰風吹過,下起了雨。
小玉潔拎著裝有十幾個雞蛋的破舊小簍小心地往家走──
忽然一個人疾步走過來,朝著路上的人們大叫著:「哎呀,嚇死我了!那邊有人跳樓了!說是個反革命。哎呀,嚇死我了……」
街上的人們朝著那人指的方向奔跑過去。
渾身淋濕的小玉潔驚恐萬狀。
她下意識地丟下手裏的雞蛋簍,呆呆地愣在那裏。
地上小簍裏的雞蛋破碎了。
小玉潔似乎突然清醒了,她拼命地往家裏奔跑,雨水順著頭髮滾到臉上,地上的泥水濺到身上──
「砰──」,房門被猛地推開,渾身泥水的小玉潔驚恐地站在門口。
媽媽無力地從床上探起頭來,憐愛地望著她:「玉潔,買回來啦?哎呦,你淋成這個樣子,快換上乾淨衣服。」她努力從床上掙扎起來。
小玉潔大哭著撲到媽媽懷裏:「媽媽──我以為那個跳樓的是您呢,媽媽──您可別死啊──您別死啊──」
媽媽先是一愣,而後緊緊摟著女兒,悲聲慟肺:「玉潔,媽媽不死,媽媽跟你好好活著──我們好好活著──」
母女倆抱頭痛哭……
(回憶結束)
像框裏母親在慈祥地微笑。
(玉潔畫外音)「文革過去了,媽媽的冤案終於平反了。可是文革帶給媽媽的身心交瘁和滿身病痛,卻使媽媽在平反的第二年永遠離開了我。」
玉潔手裏捧著像框,從回憶中清醒過來。
她用手抹去臉上的淚水,將像框放回原來的位置,小心地擺正。
她轉過身來到窗前──
輕輕揭開窗簾向外面看。
外面月光皎潔。
玉潔靜思了一會兒,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轉過身來──
她關掉了燈……